我每次回老家苏北泰兴,总要到朱东润先生的祖宅看看,他的祖宅在镇上苏利巷3号,和我家的1号是紧邻而居。年幼时常听街坊邻居念叨朱东润这个名字,后面还要虔诚地加上“老先生”三个字。上世纪50年代仅有几万人口的县城,被称为老先生的,一定是非常有学问的人了。 我家残破的老屋后窗,对着东润先生祖宅的侧院。少时顽皮的我,常常溜到他家捉“猫儿勤”(方言:即迷藏),偌大的院子,葱郁的树木,翠绿的芭蕉和丛丛天竹,加上青砖黑瓦、花窗木壁,映衬出大院宁静幽深的气氛。 朱东润先生早年留学英国,回国后执教的第一所大学是武汉大学,其时闻一多先生是文学院院长,请他开设《中国文学批评史》。1932年,东润先生完成《中国文学批评史讲义》全稿,接受好友叶圣陶的建议,改为《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由开明书店出版。东润先生此著和郭绍虞、罗根泽先生的著作一起,被学者们誉为当今中国有关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史研究最具开创性和指导性的著作,东润先生其后还任教于中央大学。1957年任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是中国现代文学传记的拓荒者,著有《张居正大传》、《陆游传》、《梅尧臣传》等。解放初所作总题为《楚辞探故》的一组论文及由此而引起与学术权威郭沫若先生的论争,在国内外曾引起巨大反响。作为学者,先生的成就为国内外学术界所推崇,曾被聘为国务院第一届学位评议委员,国务院古籍整理规划小组成员。 我幼时家贫好学,对学问渊博的朱东润先生有着由衷的敬仰。“文革”时我上初二,大串联来到上海复旦大学,在陈列馆一张照片上看到,一个瘦弱身躯挂着“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牌子,置于大批判的海洋中。图片文字注明:红卫兵批斗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朱东润。这张图片给我年少天真的心罩上了一层阴影。不久,我就加入了逍遥派的行列。 在惨烈的十年浩劫中,先生所受到的磨难,恐非今天的年轻人所能想象。相濡以沫的老伴因难以忍受劫难而含冤去世。在家破人亡的情形下,东润先生独居斗室撰写了《李方舟传》,人名地名皆用隐语。这本特殊的传记,成为他与死去妻子的对话。据骆玉明撰文,朱东润先生在“文革”期间的强硬是复旦人常常说起的:在批斗时他的头颅不管怎么被按也总要昂立起来。他有很多因为不肯委曲求全而导致更大危险的可能,他能挺过十年浩劫几乎是个奇迹。因此,他成为复旦大学中文系里有名的“硬石头”。子曰:“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东润先生的傲骨,使我深深折服。在我的人生历程中,我亦坚守着这种难得的坚守。 1974年,我从音乐系毕业被分配到残墙破窗的一所中学,执教音乐,学校只有一台残破的风琴,7个键有5个发不出声音,而发出声音的键,要么沙哑,要么走调。不久,校长去县文教局反映,说我是水平差的教师。就连周日我骑着破自行车,到百里之外的扬州去买书也成了罪过之一。对之,我只能苦笑而无言。教书60天,学校发配我去工作队,到农村和贫下中农们一道种田去了。学音乐演奏器乐的大学生,又一次来到了乡间,在田地里挥舞大锹。无奈之际,只能作此阿Q之想:我这是在演奏大地之琴啊!在省城的大学期间,接待很高级别贵宾的音乐演出,我是乐队的领奏。在绿树环绕的宫殿式建筑音乐楼高雅的演奏厅里,我演奏的《江河水》的悲怆旋律至今还记忆犹新。可是转瞬一变,到了这所残墙破窗的学校,我倒成了水平差的教师了?失势的凤凰不如鸡啊!大学毕业后又种田一年,后经辗转奔波,调到县城泰兴中学执教音乐。1982年学校恢复为省级重点中学,托东润先生旧时故交的女儿耿映雪老师专程去上海,请东润先生题写校牌。校牌书稿取回后,由于其时我在执教之余笃好书法,学校领导让我复制到木牌上。校牌做好后老师们纷纷围观,因县城馆阁体牌匾甚多,大家对润老高雅超远、体态迥然的书法颇为不解,对其中“省”的一点犹为茫然。我初生牛犊不怕虎,坦率直言:润老的书法取法北魏和唐代李北海,书风苍劲拙厚,实乃大学者的大手笔,“省”字的那一点,是“省”字的点睛妙笔。取饱满圆浑之态,形似滴水之露,与其它字形里的苍涩老辣形成鲜明对比,不解的老师们露出了似乎恍然大悟的神色。润老出于学者的谦虚,未在校牌题书上署以落款。我每天进出校门,总觉得是一大憾事。趁着假日,我自费专程由苏北坐船去上海,请东润先生补署落款。在润老居住的底楼,我向清癯谦和的润老说明来意,润老慨然应允,蹒跚上楼补署落款和补盖印章。记得印章是两方,其中一方是“延令朱氏”。延令,是泰兴县的古称。辞行前,作为后学的我,冒昧向润老求索墨宝,润老委婉告知近日繁忙,待日后得暇写好寄上。其时润老已87岁高龄,亦乃文坛耆宿而忙于著述,我对收到墨宝未抱奢望。然而,半个月后,收到润老寄来手书欧阳修《丰乐亭游春之一》的四尺条幅。我深为老先生恪守承诺的真情所感动。 润老在家中排行老四,我家南侧的房子是其父亲分给东润名下的祖产。解放后,润老将祖产捐给政府兴办幼儿园,遗憾的是因诸种原因却挪作厂房之用了。“文革”后,润老不计前嫌,又将解放前用薪俸积攒置得的数十间房屋及有着珍本、孤本和善本的4600本图书捐给了家乡图书馆。善莫大焉! 21世纪初,南师大新校区启用,我到新校区上课,课间在楼下的售书点购得一本《张居正大传》,封底有这样的字样: 呵呵,看见这些字样,倍感亲切。朱东润先生著作《张居正大传》是20世纪四大传记之一,东润先生是江苏泰兴县泰兴镇人,胡适先生撰写的《丁文江传》里的丁文江先生,是江苏泰兴县黄桥镇人。和这些学者、先驱有着老乡情缘,心底深处自然就涌现出后学之人的虔诚敬重之心。 朱东润先生已仙去,2008年是其诞辰112周年。如今我在大学从事书法教育且已届知天命之年,在现时物欲横流的年代,润老治学谨严,恪守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的学者风范,更应该成为我们的楷模。(作者:陈仲明) |